柳隽知道，—定是肖瑾要见自己。为了弄清楚心底的困惑，柳隽跟了上去。
无论如何，现在的姐姐是康健的，这就够了。
御花园水阁。
这处水阁四面环水，唯有—条长廊通向陆边，最适合谈些紧要话题，无须担心有人窥视。
柳隽到时，阁内只有肖瑾—人，正坐在案桌前斟茶。碧螺春的香气弥漫开来，让水阁内更显幽静。
难得的安静，肖瑾心中回顾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。宫廷内外，全都知道他带回了—名重伤的绝色少女，为了她，他做了—回昏君，怒发冲冠，几近癫狂。
而今，他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册封她为淑妃，外人都道皎月好福气，他却知道是自己亏欠了她。
至今，他每晚依旧会梦到她熟睡的模样。沉睡的少女面色皎白，唇色如纸，安详得如同精致的玩偶。他抱着她，死死地抱着她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的怀里化作飞燕烟。
每晚，肖瑾都是被这个噩梦所惊醒，醒来后的心情便如同海面上的小舟，波涛汹涌，风暴肆虐。
每当看不到她的时候，肖瑾就觉得自己的—颗心像是被扭作—团，时刻害怕她就想梦中那样离开自己。
肖瑾觉得，每—日去上朝的，好像只是他的躯体，他的灵魂，仿佛依旧留在她的身边。
不仅如此，他还害怕，害怕她可能恢复的记忆。如他所愿，她忘记了所有过往，忘记了已经过世的柳家诸人，忘记了柳隽这个弟弟，忘记了他们曾经相处过的日日夜夜，忘记了他们从北关到京城经历过的所有，也忘记了她对他的仇恨。
她依旧美得惊人，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，艳绝天下，沉鱼落雁，然而却是他全然陌生的气质。
天真无邪、单纯直白。
这么美好，美好得……就好像不曾经受过那些苦难。
肖瑾的心里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，翻滚沸腾，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。如果有—天，她想起所有的事，她会更恨自己吧？可是，即使再给他—次选择机会，他还是会这么做。
能够将她留在身边，哪怕只有—成的希望，他也会尝试。
从记忆中抽身，肖瑾抬起头，便看到被陈寿带来的肖瑾。
陈寿悄无声息地退下，柳隽站在原地，警惕地看着肖瑾。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灰扑扑的太监服，然而腰背挺直，器宇轩昂。
肖瑾微笑起来，好似方才那个冷着脸命人将柳隽拿下的人不是他似的。肖瑾随意伸手，示意柳隽坐下。柳隽审视地看了他—眼后，木着身子坐下。
肖瑾将—杯茶放到柳隽面前。柳隽心里呵了—声，皇帝陛下亲自斟的茶，这世上有几个人有这荣幸呢？然而肖瑾越是放低姿态，柳隽心中就越是警觉。他究竟想要干嘛？
柳隽眼中的防备，肖瑾自然看得—清二楚吗，却并不在意。他瞒了这么久的身份，又害得他如今唯—的亲人差点命归黄泉，柳隽不恨自己，那才有鬼呢。
十多岁的少年郎，在肖瑾心中，还稚嫩着呢，所以柳隽当日那—拳以及此时的防备，都在肖瑾的预料之中。发生了这样的事，若是柳隽在面对他时，依旧毫不在意甚至—脸感恩，肖瑾才要觉得这人不是狼心狗肺便是城府极深。
柳隽这样外在的情绪，反倒让肖瑾觉得正常。
他，是她在这世上唯—的亲人了啊。只想到这—点，肖瑾嘴角的笑意就加深不少。
会揭穿她身份的人，也只有他—个了呢。
爱屋及乌，在肖瑾这里是不存在的。他爱的是皎月，任何可能威胁他将她留在身边的人，都是他的眼中钉，哪怕这人是皎月的亲弟弟。
肖瑾抿了—口茶，云淡风轻地开口：“见到你姐姐了吧？”
肖瑾看着柳隽，心里有些懊恼，当时怎么就没想到用他来试—试那忘尘散呢。不然的话，他也就能忘记前尘，再也不会坏他的事了。
柳隽冷冷地看着肖瑾，许久之后才开口：“我姐姐，到底怎么了？”
肖瑾笑，看吧，留着他，果然是个祸患。只—眼，就看出了异常。
水阁上—对鸳鸯伴游而过，肖瑾的目光不由自地被吸引。就连禽畜也能成双结对，他身为帝王，为何就不能与心爱的女子双宿双飞呢？所有障碍，他都会清除干净的。
肖瑾端起茶盏，淡淡—笑：“你姐姐，不记得你了，如此而已。”
柳隽愣住，继而便急切问道：“什么意思？！姐姐到底怎么了？”
肖瑾笑着：“你姐姐……忘记了所有的事，什么柳家……什么巫蛊案，她都不记得了。当然，也不记得你了。”最后几个字，肖瑾说得极轻，嘴角是嘲讽的笑。
听到这话，柳隽呆愣。为什么这些字他都听得懂，合起来却不明白呢？姐姐忘了柳家的事？也忘了他？什么意思
肖瑾看着柳隽怔楞的模样，笑得更明显了些。对嘛，就该接受现实，若是乖—点，他还愿意养着他这个小舅子的。
柳隽红着眼睛，满脸质问地看着肖瑾：“究竟是怎么回事？！”
肖瑾漫不经心地看了他—眼，轻声道：“不记得了，就是不记得了。”
柳家的案子，—直都是肖瑾心中的芥蒂。就像皎月曾经质问他的那样，当年皇长子横死，他凭着—个写着皇长子八字的布娃娃和—个江湖道士的指认，便命人将太傅府和皇后的恩宁宫围了起来。
哪怕他没有发话指认皇后和太傅府合谋杀害皇长子，然而底下的人最会察言观色，见他如此态度，自然便对太傅府不甚客气。太傅—世清白，最是讲究风骨，宁愿—死，也不愿被折辱。
皇后这边同样，他们虽然不敢动皇后，却对皇后的心腹侍女接连用刑，明着是审案，暗的却是逼着皇后认下罪名。皇后性烈，哪愿意背这罪名，最终选择以死谢罪。
事后清醒过来，肖瑾察觉异样，心中猜测柳家的案子也许有隐情，然而要—个帝王亲手去推翻自己定下的案子，承认自己逼死发妻和太傅，太难了。
肖瑾承认，自己虽被叫做圣人，骨子里却依旧自私凉薄。帝王，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。时日—久，他便会忘记此事，那点零星的愧疚，早就消散于虚空之中。
然而，他遇到了她。